第三十二章 蘇州沉船罪名大 處分還進學習班 正在臥艙休息的靳良聽得林阿生的叫聲,沖上來,使勁幫林阿生扳舵桿,船艄這才朝右。由于慣性和九號船反作用力的雙重加持,十號船船艄帶著十一號船的船頭撞向石駁岸。 成平拼命扳舵桿,舵桿像被無形的手死死推向左側,怎么扳也扳不動,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。“轟”,一聲巨響,十一號船的船頭左側撞上石駁岸。 “不好,出事了,出事了,停停停、停停停!”十一號船上當班的小許大叫。 “出事了、出事了,停停停、停停停??!”叫聲接力向前傳去。 在頭檔船的白兆喜聞訊,慌忙吹起哨子,“㘗㘗㘗……㘗㘗㘗……”命令停船。拖輪馬上拉響短促的汽笛聲“嘟嘟嘟、嘟嘟嘟……”立即停船的信號。各船紛紛放下船艉的倒錨。同時,幾個人解開連接十一號船的前后鋼纜。 這段河道沒有淺灘可擱,十一號船靠著右岸慢慢下沉,只露出半截稍棚。 成平大汗淋漓,臉色煞白,竟不知如何是好。白兆喜氣得直跺腳,指著成平大罵,額上青筋暴突: “哧哪娘個X,小赤佬害人、小赤佬害人!” 他邊罵邊跳上岸,到郵電局打電話向公司報告。由公司聯系,請來打撈船。 打撈,花了兩天時間。 事故重大,必須追究責任。 回到南安卸完貨,船隊停航,全體船員上岸開會,會議由書記鄒全主持。他板著臉,一字一頓: “這次事故給國家造成了重大損失,性質惡劣,影響極壞。要追究責任,嚴肅處理!” 隊長白兆喜簡略介紹事故的經過:“我認為,十號船當班的開小差,沒有及時采取有效措施,致使十一號船撞上石駁岸,造成沉沒?!?/font> 白兆喜歪曲事實!成平怒火中燒,他盡量克制自己,將當時的情況詳詳細細敘述一遍: “很明顯,開小差的不是我,是九號船的林阿生。林阿生的失誤,導致十號船失控,是發生事故的原因。” 林阿生一拍桌子,叫道:“你胡說,當時情況緊急,我哪有功夫看人家小姑娘?我認真操作,措施得當,才避免你的船撞上石駁岸。你非但不感謝我,還倒打一耙,有你這樣的嗎?” “你不開小差,我為什么叫你扳艄、扳艄?”成平指著坐在對面的十一號船當班的小許:“你說說,你聽到沒有?” 小許點點頭:“聽到的?!?/font> 坐在小許身邊的靳良接話:“當時我在休息,迷迷糊糊的,先聽到林阿生叫‘哈嘍,小阿妹,阿拉是百分之一百的產業工人,乓乓響’什么的,接著成平喊‘扳艄、扳艄’,林阿生叫‘壞了、壞了’。我趕緊上去幫林阿生扳舵桿,看到成平撅著屁股拼命扳舵桿,他沒有開小差?!?/div> 林阿生臉紅脖子粗,口吐飛沫:“胡說,根本不是這樣。你們是一伙的,聯合起來誣陷我,責任在成平!” 坐在靳良另一邊的湯慎和開口了:“我當時雖、雖然在睡、睡覺,沒、沒聽到什么,但、但是,撐過船的都、都知道,大、大拐彎時,由于離、離心力,船只都會漂、漂向大灣,特別在順、順水的情、情況下。如果前檔船扳、扳艄遲了,而且是猛、猛然扳艄,受慣性影、影響,后檔船要扳、扳艄就很、很困難。所以,我認、認為成平說的是、是實話,站、站得住腳?!?/font> 此言一出,眾人點頭:“是這么回事?!?/font> “啥個站得住腳,你們一鼻孔出氣!”林阿生氣急敗壞,卻無法爭辯。 有證人證言,有合理的邏輯分析,事故的責任應該很清楚了。林阿生慌了,求助的眼神投向白兆喜。白兆喜會意,對鄒全說: “老師,我看差不多了,就到這里吧,我們再研究一下,您看呢?” “好吧,”鄒全起身:“今天就到這里,散會?!?/div> “晚上七點開船,”白兆喜吩咐大家。 “知道了?!?/div> 出了會議室,成平趕往成娣家。成娣剛下班,見到成平怒氣沖沖,問: “咋啦,誰惹你了?” 成平把蘇州沉船事故經過、會議情況以及他與林阿生、鄒全和白兆喜的關系一股腦兒告訴她,還提到了日記本的失蹤。說,他們可能要對他下手。成娣聽罷,沉吟片刻: “身正不怕影子斜,別擔心。不過你要有思想準備,他們不會輕易放過你的。到什么山,砍什么柴?!?/div> “嗯,我走了?!?/div> “別急,你等下,”成娣從里屋拿出一只信封,內有大紅請柬:“凌老師寄來的?!?/div> 成平一看,是凌老師和范主任將于12月8日舉行婚禮的請柬,邀請他和成娣前往參加。他眼睛一亮: “好事好事,我要去的!” 苦盡甘來,好人終有好報,他由衷地為凌老師感到高興:“還有一個月,我們提前一天一起去。我要準備些送給凌老師的禮物,放在你這里,讓哥叫輛車子來拿?!?/div> “嗯,贊成,凌老師的好學生。” “有的東西要票子的,我找靳良幫忙?!?/div> “對?!?/div> 樹欲靜而風不止,成娣的話應驗了:他們不會輕易放過你的。 散會后,白兆喜隨鄒全到辦公室。鄒全問:“你對事故的看法怎樣?” 白兆喜拿起熱水瓶,給鄒全的茶杯續水:“老師,您也看出來了,成平和幾個替他開脫的人是一伙的,他們的話不能相信?!?/font> “你的意思?” “老師您說過了,要嚴肅處理。我看,起碼得給個大過處分,最好開除。” “嗯,班子里討論下,”鄒全端起茶杯,呷了一口:“這個刺頭,是該治治了。” “老師英明,”白兆喜討好地笑道,遞上一疊紙片:“老師,這是新的罪證,您瞧瞧?!?/div> “哦,我瞧瞧?!?/div> 鄒全戴上老花鏡,逐一翻看,眼睛停留在其中一張紙片上,寫的是: 覓來鳥不宿,為撫老師心。若予權勢者,夜里要失眠。 “喲,這不是罵老師您嗎?”湊在邊上觀看的白兆喜憤憤不平:“太過分、太囂張了!” “是的,我沒有逼他,怎么可以這樣說,”鄒全敲敲桌子:“目無尊長,欠收拾!” 欠收拾就是等待收拾,成平將要受到有生以來第一次重大打擊。 半個多月后,船隊裝運石灰石到西場鎮水泥廠,白兆喜去公司。卸完貨,他回來了,讓所有的船停在對岸,召集大家到十號船開會。他掏出一張紙宣讀: “大家聽好,這是公司的文件——關于給予李成平同志行政記大過處分的通報。 各科室、班組: 經查,在蘇州石灰橋沉船事故中,李成平同志未及時采取有效措施,致使十一號船沉沒,給國家造成重大經濟損失,影響極壞,應當承擔全部責任。 事故發生后,百般推卸責任,拒不承認錯誤,態度惡劣。經研究,決定給予李成平同志行政記大過處分。 特此通報。” 話音剛落,一片嘩然。成平忽地起身: “我抗議,強烈抗議。事故原因已經查清楚,不是我的責任,為什么要處分我,還講不講道理?!” 人們七嘴八舌,紛紛表示不滿:“不是成平的責任,偏要處分他,太不可思議?!?/font> “顛倒黑白,冤枉好人!” “肯定有人在背后搗鬼?!?/div> “糊涂官判案?!?/div> 靳良推了推眼鏡,語調平穩而有力:“任何處分,都要尊重事實,對當事人負責。這個決定,明顯不符合事實。為了讓當事人和大家心服口服,請求組織上做進一步的調查……” 未等靳良說完,林阿生叫道:“你當組織是聾子瞎子?敢懷疑組織,和組織對著干,膽子真大。組織的決定完全正確,我堅決擁護!” “噓……”有人吹口哨。 “跳梁小丑,人模狗樣?!?/div> “爛貨,沒干過好事!” 場面亂哄哄,幾近失控。 成平想起姐姐的話:“身正不怕影子斜……到什么山,砍什么柴?!?/font> 他強壓怒火,問白兆喜:“隊長,發生事故的那天你在現場,也參加后來的會議,你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,為什么還會這樣,你能解釋一下嗎?” 白兆喜有些尷尬,撓撓頭皮:“我如實匯報過了,不管用。這是組織上的決定,你服從吧,顧全大局?!?/font> 成平頭一昂:“不行,這關系到我的前途,我要申訴?!?/font> “申訴?”白兆喜張大嘴巴。 “對,申訴,逐級申訴,直至中央,追究陷害我的人的責任,”成平舉起拳頭。 “陷害,無冤無仇,為什么要陷害?”白兆喜眼中閃過一絲驚恐。 “為什么?陷害我的人自己心中有數!”成平憤憤然。 “不要激動,不要激動,”白兆喜拍拍他的肩膀:“我找領導談談,好嗎?等我的消息?!?/div> “既然隊長說了,那就等等吧,相信組織,”靳良勸道。 湯慎和板著臉:“群、群眾的眼睛是雪、雪亮的。真的假、假不了,假的真、真不了?!?/font> 剛才還神氣活現的林阿生,這會低著頭,連個屁也不放。 “散會,開船!”白兆喜揮揮手。 話音未落,岸上有人喊道:“白隊長、白隊長!” 此人是帶著鄒全的刀來的,從一輛二噸卡的駕駛室里下來。 成平,如林阿生所說,倒大霉了。 扭頭看去,是副書記鄧軍,身后跟著厲文。 鄧軍,四十多歲,中等個頭,清瘦,膚白,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,充滿智慧。文質彬彬,為人和善。自部隊轉業回來后,一直從事政工工作。 見到鄧軍,白兆喜瞬間明白是怎么回事,心中狂喜,沒想到會這么快,故意問: “鄧副書記,有什么指示?” 鄧軍跳上船,氣喘吁吁:“支部研究決定,李成平參加‘一打三反學習班,’我把厲文帶來接班?!?/font> “一打三反學習班,不是說下一期的嗎?”白兆喜發覺說漏了嘴,趕快糾正:“成平表現還可以,怎么搞的?!?/font> “可不可以,進了學習班再說,”鄧軍轉向成平:“準備一下吧,馬上跟我走?!?/div> 事發突然,成平有點懵,竟不知道該怎么辦。莫慌莫慌,兵來將擋水來土掩,他定定神,耳邊又響起姐姐的話: “身正不怕影子斜……到什么山,砍什么柴?!?/div> 不只成平,除了白兆喜和林阿生,所有人都大惑不解。白兆喜假惺惺地說: “成平,放心去吧,沒關系的,接受一下教育也好嘛?!?/div> “機會難得哦,享幾天清福嘍,”林阿生陰陽怪氣。 湯慎和怒懟林阿生:“進、進學習班的應、應該是你,得、得意的啥!” 有人咒罵:“就是,壞料,遲早會有報應!” “卵子夾泥一篤爛,娘個觸X。” “馬屁精,墻頭草,害人蟲……” 人們憎惡林阿生,沒一個瞧得起他。 “瞎說什么,???同志之間要團結友愛。你們出口傷人,是不允許的!”白兆喜斥責。 一陣哄笑:“他是同志?得了吧,小丑一個?!?/font> “一堆臭狗屎,有人把它當寶貝,嗤!” “查查,看看他的后臺老板是誰?!?/div> 每一句話像利刃,直插心窩。白兆喜張口結舌,臉脹得通紅。林阿生見勢不妙,悄悄溜走。 瞅瞅離去的林阿生,再瞅瞅白兆喜,厲文粗聲粗氣打抱不平:“大家曉得的,成平工作認真負責,關鍵時刻挺身而出。就像上次八號船出事,是他冒著嚴寒下到水里堵洞,救了八號船。他,應該是我們學習的榜樣,怎么就成了一打三反的對象,還講不講理?” 厲文一反常態,為了成平,他豁出去了。 人們附和:“對對對,成平是個好同志?!?/div> “香臭不分,吃屎的家伙?!?/div> “不開船了,到公司找頭頭!” “……” 群情洶涌,壓不下來了。白兆喜繃著臉,非常尷尬。鄧軍倒很沉著,擺擺手,和顏悅色: “同志們,聽我說、聽我說。我理解大家的心情,把你們的意見帶上去。請相信組織,一定會處理好的,我以黨性保證。我也希望大家從大局出發,不要影響生產。大家回到自己的崗位,開船吧。” 大勢已去,再鬧無益,靳良高聲道:“既然鄧副書記說了,我們相信組織相信他,散了散了?!?/font> 人們散去。白兆喜心里嘀咕:你靳良算個啥,說的話比我管用了,活見鬼! “快點呀,要開船了呢,”鄧軍碰碰怒目圓睜的成平的胳膊。 靳良過來拉住成平的手:“為人不做虧心事,半夜不怕鬼敲門,去吧?!?/font> 厲文湊上前:“成平,你是個硬漢子,沒啥了不起的,就當鍛煉鍛煉?!?/font> 湯慎和拍拍他的后背:“等、等你回來喝、喝酒!” 到這個份上,成平總算清醒了?;叵虢螘r間來的種種反常跡象,可以斷定,日記本的失蹤,是他們包括鄒全在內布的局。這次的處分,分明是刻意陷害。他們還不罷休,要把自己往死里整。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白兆喜: “卑鄙無恥的小人!” 他下到臥艙收拾衣物,摸摸枕頭,打開搭鈕,那疊紙片不見了。這些天被沉船事故搞得暈頭轉向,心亂如麻,顧不了寫詩,也沒在意紙片。 不用說,紙片也是林阿生在白兆喜的指使下拿走的,作為他的“罪證”。拿走就拿走吧,反正日記本都拿走了,也不在乎一疊紙片。當前要做的,是理清思路,設想對手可能使出什么招數,提出哪些問題,自己該如何應對。 然而,在左右政治前途的組織面前,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。一旦被不良之人把控,組織就蛻變為貼著漂亮標簽的惡勢力。對于成平而言,學習班是惡勢力的另類體現。 學習班,猶如底下燃著柴禾的大鐵鍋,水汽蒸騰。一旦掉下去,即使幸免于難,也得脫層皮。成平能挺過去嗎? 成平帶上被褥、衣物和洗漱用品,上了二噸卡,坐在車斗里。鄧軍鉆進駕駛室,車子發動。 成平被送到一間原本是倉庫的臨時宿舍。 宿舍里有二張單人床,一張空著??罩驳哪莻人查出是歷史反革命,蹲大牢去了,剛送走。 另一個人是科室的老仇,退伍軍人,服役時與白兆喜在一個連隊。他三十出頭,濃眉方臉,說話粗門大嗓。成平和他不很熟悉。老仇問他: “你犯了什么錯誤?” “我沒犯錯誤?!?/div> “沒犯錯誤干嘛進來?” “不知道?!?/div> “這就怪了?!?/div> 成平拍拍床:“原來的這個人犯了什么錯誤?” “唉,作他娘的孽!他們硬說他是漢奸、特務,歷史反革命?!?/div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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